伴随着综艺实习的深入,年轻人感受着起伏的欢愉。这种欢愉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逐渐展开,并且表现出了层次性,其内涵不仅局限于直观可感的表层快乐,如情绪价值和感官刺激,也包括更深层次的愉悦和满足感,主要体现在对人脉资源的获取以及对职业价值的认同。欢愉的产生来源于两个方面,一是综艺行业通过构建“欢愉”机制引导实习生接受意识形态支配,进而影响其社会行为(齐泽克,1989/2014:30);二是实习生内心的真实情感体验,这种复杂的情感交织维系着其持续甘愿劳动的意愿。
(一)时间轴上摇摆的职业想象
随着时间流转,实习生对这份职业的想象和理解日趋复杂。他们感受到了综艺行业的新鲜、有趣,也随着实习深入体会到了艰辛劳碌,然而决定实习生是否会再次甘愿回到综艺实习的重要分叉路口的,是这群年轻人能否从综艺行业中感受到真切的价值认同。对于重复入场的人来说,他们对自己的职业想象可能是“高度在场的观众”,也可能是“被剥削的临时工”,但终归会成为“创造价值的劳动者”。
综艺实习不仅是一份工作,更是一种奇妙的娱乐体验。尤其是在实习初期,这群年轻人也是众多明星的忠实粉丝,甚至以“观众”的身份乐此不疲地选择“为爱发电”:“当时看到了那个宣传视频里有我喜欢的一个明星,猜测他大概率会来,就选择了这个综艺实习。”(S11)在节目录制过程中,全方位的感官刺激,接连不断的游戏、表演与笑料,以及充满欢声笑语的工作氛围,模糊了工作与娱乐的界限。每当出现有趣的故事,实习生会乐此不疲地和同样作为“观众”的其他工作人员进行分享,仿佛获得了“最新的娱乐八卦信息”。这种“绝妙”的体验充斥在实习生每日的工作内容中,暂时遮蔽了劳动的剥削本质。
除了情感上的欢愉体验之外,这群年轻人在实习初期也怀揣着对行业的向往和想象,对优秀的前辈产生了钦佩之情。这些前辈老师不仅专业技能过硬,还有很多传奇事迹。一位男导演在一次闲聊中对大家说:“我们之前拍片的时候,沙漠、雪山、丛林、荒岛,我们的女导演都去过,你们这位姐姐一个人在沙漠里住了一个月,就是为了试验拍摄环境,我们都佩服得不得了。”前辈们的故事进一步升华了综艺劳动的崇高价值,正如贾文娟等人(2018)的研究所指出的,综艺机构通过讲故事的方式进行着情怀工作,激发出实习生的牺牲精神。实习生也由此更加相信,实现理想的过程就意味着辛劳与付出,他们甚至为此做好了“牺牲”的准备。这种崇高“超越了快乐原则”,是通过牺牲和奉献、通过不快乐而获得的“悖论性快乐”(齐泽克,1989/2014:258)。S3在一次实习中带病上岗,这并没有影响她的热情,她享受和大家一起“并肩作战”的感觉,以“主人翁”的精神对待这份工作。
但是随着工作的深入,实习生开始对综艺行业祛魅。比如S7发现:“进入真实的娱乐行业后会知道更多的花絮和内幕,同时需要谨守从业人员规定,这个落差感特别容易让人从粉丝转路人。”综艺行业的商业逻辑和价值逻辑也往往存在冲突:“一开始希望通过这个综艺来宣传正面的价值观,但是后来为了流量和红利,我觉得这个节目变成了一个秀,起点很宏大,落点很零碎……我偶尔会觉得自己是一个AI,虽然面对着不同的艺人,但是我在反复做着一个已经做了无数遍的东西。”(S16)事实上,多数实习生承担的工作十分琐碎,S15坦言自己曾经最重要的工作就是给节目组“点外卖”和“搞卫生”。正如Smith和Chan(2015)所言,大学生的实习往往只涉及简单的工作,甚至和学术专长没有关系。无论对管理者还是对大学生来说,实习的目的并非让学生在真正的实践中去锻炼硬技能。
此外,高强度的重复劳动令实习生意识到综艺行业的艰辛。劳动者的身体是一种重要的媒介,也是构成生产的重要基础设施(孙萍,李云帆,吴俊燊,2022)。身处于生产视听节目的综艺行业,实习生的身体完全被媒介占据,成为节目生产的重要工具。当W公司进入项目拍摄期后,实习生需要承担场记工作。场记员要用到的劳动工具包括手机、平板电脑、电脑设备、电子大屏、收音机、耳机等硬件电子设备,也包括即时通讯工具、场记软件等应用程序。这些和身体绑定在一起的劳动工具成为管理者控制实习生的“中介化”手段。他们的眼睛要时刻盯住艺人的一举一动,耳朵要时刻接收艺人麦克风中传回的声音信息,双手要不停地在手机上记录艺人之间的对话、故事和笑料。这一切的声画信息丝毫不可落下,否则就会错过重要的故事线索。甚至在吃饭、上厕所的间隙,实习生仍然需要进行监听和记录。
从更为实际的层面来说,综艺行业对新人并不友好。比如实习生务必按照规定时间集体乘车,否则只能自费打车去录制现场。考虑到经济条件与方便程度,实习生不得不早早随车出发,每天早于上班时间到岗。在下班时段,由于经常出现车辆不够的情况,实习生只好在工作场所等待,加强了节目组对实习生劳动场域之外的时间控制。
然而,尽管对行业祛魅,很多实习生仍然甘愿回归。认同构成了行动者自身的意义来源,对职业价值的认同感是牵引以及支撑实习生持续甘愿的重要动力。认同与时间有关,随着时间的推移,认同在动态建构中完成,从一定意义上来说,自我也是一种“历时性的认同”(阿斯曼,2021:137)。因此,这种认同不仅源于对综艺节目内容的认同,还表现在职业特性与个体性格特征的同一性整合。
曾经的一段实习经历让S16发现综艺节目的确具有巨大的社会价值:“我做过一个音乐剧节目,一开始音乐剧并没有一个明确的发展市场,表演人员大概有一百位,但是观众只有十几个。但是我们这个节目让音乐剧市场复苏了,我感觉是带给整个社会风向的一个改变。观众有了更丰富的精神文化生活,音乐剧演员也有了饭碗。”工作本身即被视为一种自我实现的行为,劳动者在使命感的指引下进一步明确了工作的意义。因此,尽管职业道路艰辛,S16仍然为了理想和情怀不断踏入综艺行业。
S10经历了四轮综艺实习,目前就职于国内某头部综艺团队,她发现大众每一次的正面评价,都可以增加她对这个行业的价值认同。明确的目标和及时的反馈,能够让人感受到进步,激发进一步劳动的意愿(Waweru,Kiambati,Simiyu,2015)。此外,S10对综艺行业的认同不仅局限于节目内容本身,还源于职业与自我的同一性。综艺行业充满创意和挑战,需要从业者迎难而上,不断精进,这与S10的性格以及价值观非常契合,她不喜欢一成不变的生活,希望每天都很充实。正如研究所指出的,个体更可能对那些与自己价值认同相符的外部信息持积极态度,通过所从事的职业来回答“我是谁”这一问题(Wheeler,Petty,Bizer,2005)。S7在实习结束后选择了重返岗位继续无薪实习,不仅是为了观看喜欢的艺人参与节目录制的全过程,也是为了在工作中获得“养成系的快乐”:“既是养成自己的作品,也是在做综艺的过程中养成自己。”相比之下,S17很快放弃了综艺行业:“综艺制作还是很需要用爱发电的,我只是偶尔会看综艺,去实习就是想去开开眼界、玩玩而已,这一行业压力很大,我还是只想安安稳稳过日子。”
抱持着对综艺行业的深切认同,未来即将投入的时间资源也变成了一种富有意义的等待体验。实习生们相信,当下的劳碌辛苦,是得到未来理想职业必经的过程。甚至在等待的过程中,对“未来自我”(a future self)的认同也产生了,这是一种面向未来的自我认知与行动规划,个人预先构想出一套应对未来挑战的策略,进而实现持续性的自我成长与发展(Brekke,2004:18)。
S4总结道,她之所以坚持这么久,是因为“综艺本身不仅仅是多巴胺的快乐,也能有内啡肽的愉悦”。前者是低廉且即刻的欢喜,比如节目的娱乐属性以及对于行业的成名想象,都能给实习生带来浅层的愉悦体验,并吸引实习生加入其中。后者则具有一种减痛机制,让人感受到先苦后甜,那是基于认同所带来的欢愉和能量,帮助自己找到个人在行业中的意义、价值与存在感,带来积极的工作体验。
由此可见,对于重复入场的综艺实习生而言,此时的“甘愿”展现了一种相对纯粹的情感投射,那是一种超越多巴胺的“欢愉”,具体表现为对行业价值的深切认同。职业认同产生于个体和环境的不断互动,认同感强烈的个体在面对不确定性时,往往能够更积极地管理自己的情绪,避免自我怀疑和不切实际的幻想,并且会更加主动地寻求外部信息(Mosley-Howard & Andersen,1993)。个人所抱有的情怀和向往本质上是一种特殊的“互惠”交换,所交换的内容是工作所带来的价值感,这种内在的情感奖励往往比外在的物质激励能产生更加深远的影响(柳旭东,张瑞瑶,2019)。
(二)实习历程中纠葛的人情网络
在综艺机构编织的人情网络之中,实习生经历着复杂的情感体验:在实习初期他们与带教老师展开了相对愉悦的社交互动,也尝试为自己的前途积累人脉资源。然而与此同时,他们也感受着明确的关系界限以及被人际关系捆绑所带来的束缚感。
在实习生入场之后,综艺机构便开始制造一种基于自上而下“取悦行为”的亲密关系,让实习生在劳动中感到欢愉。相较于传统媒体严肃的等级关系而言,综艺行业中的人际关系并没有特别严肃刻板,相处模式相对开放、自由、随和,这对初来乍到的实习生而言是一种巨大的吸引力。
首先在称呼上,“××哥”、“××姐”的称呼代替了“××主任”、“××总监”、“××老师”。无论是总导演还是实习生,他们都要在拍摄现场共同工作、吃一样的盒饭。亲切的称谓模糊了上下级之间的身份,并潜移默化地将“哥”、“姐”所代表的亲密关系融入了人际交往之中,这被实习生称为“哥姐文化”。
综艺公司往往对实习生进行扁平化分组管理,不同小组负责不同的项目板块,每个小组由一两名正式员工和两三名实习生组成。实习生和正式员工通过互送奶茶、零食,私下聚餐等方式增进了友谊,带教老师还会关心实习生有没有租好房子,生活起居是否适应。被制造的“哥姐文化”提供了充足的情绪价值,满足了初来乍到的实习生的情感需求。然而事实上,正式员工与实习生之间的关系,更像是Zelizer(2012)意义上的“关系工作”,关系只是一种作为交易的中介,个体在建立、维持、协商、转变和终止人际关系方面做出创造性努力,其目的在于利用社会关系进行交易,即引导实习生进行甘愿劳动。
事实证明,这种舒适的关系并不会维持多久,实习生很快便感受到身份的区隔。他们被提醒作为“实习生”的身份,这让他们意识到自己依旧是“被排除在外的”。比如,实习生不允许和艺人交流,以防止节目内容被私自传播出去。受访者S10谈到:“短视频组和艺人说话就没事,场记组和艺人说话就有事,正职姐姐每天和艺人嘻嘻哈哈的也没事,就是要防实习生。”由此可见,实习生逐渐意识到带教老师保持友善的目的,最终是为了让自己在实习阶段无私地奉献劳动,自己始终被排除在公司和节目组体系之外。
然而不可否认的是,对综艺行业的高度价值认同激发起个体对职业的热爱和执着,为了能在综艺行业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,相较于“开放、自由、随和”的人际关系所带来的欢愉体验而言,获取人脉资源对于实习生来说具有更大的吸引力。在相对封闭的实习环境中,带教老师和实习生之间建立了一个稳定的“人情网”,这张“人情网”里包含着资源的置换,网络越稳定,意味着越可能发生“回报”(翟学伟,2021)。尤其是对那些持续甘愿入场的实习生而言,资源的获取和关系的依附相伴相生,他们希望通过前辈来助力自己的职业发展。S10感叹道:“每个行业都存在人情世故,但是在娱乐行业,很多岗位的可替代性都很强,于是‘关系’这个东西会被放大。”拥有关系的人往往能够获得更多的就业机会,否则会受到限制,甚至从某种程度上来说,关系危机才是真正的道德危机(翟学伟,2019)。
综艺行业很有“前辈意识”,实习生和带教老师形成了较强的依附关系,主要有以下原因。其一,实习生可以通过带教老师获得更多机会。然而这种资源的获取也不是一蹴而就的,时间概念和“资本”本身存在着互通关系,资本是累积的劳动,需要时间的累积才得以生成(布迪厄,1997:90)。如果将人情资源视为一种具备交换价值的礼物,那么也只有在等待中物才能被视作是礼物(邓玥馨,2024)。S15参与过四段不同的综艺项目,在这一过程中她结识了行业内的各类角色,并有意地和带教老师保持密切联络,她认为正是因为自己在不同综艺实习中努力地慢慢积累人脉关系,才得以接连获得工作机会:“现在我不用投任何简历,都是别人问我有没有档期,要不要跟他们一起去做项目……之前认识的哥哥姐姐们能够给我最大的就是资源。”其二,带教老师和实习生之间通常没有利益冲突,比较愿意将自己的经验分享出去,这使得带教老师成为实习生向上社交的重要资源。S2如今已经成为综艺行业的正式员工,角色的置换也使得她更加理解“实习”的意涵:“工作之后,很多事情完全没有人教你,只能靠你自己去摸索。实习的时候起码还有老师教你怎么做,我很开心的一点是当年的实习老师大多乐于帮助我,甚至还会给我安慰和鼓励。”其三,当前的带教老师有可能发展成为未来的合作伙伴。S16辗转了多个综艺节目,并且和此前的实习老师都保有密切联络,彼此之间在工作中互通有无,逐渐形成了相互协助和支持的关系。
但正是这种依附关系,将实习生与加班等额外劳动绑定起来,“依附”逐渐演变为“束缚”。“人情”和“面子”会培育出相应的关系和权力,在一个相对稳定的熟人圈子中,二者的威力也会被放大(翟学伟,2021)。任何时间,任何地点,只要带教老师在微信群里发布一段简短的工作要求,实习生就会付出大量的精力去完成任务。流动的办公场所和混沌的时间观模糊了劳动与休闲的界限,劳动关系也逐渐模糊化(胡慧,任焰,2018)。实习生被迫时刻留意微信群动态,常常处于“加班”与“等待加班”的矛盾状态之中,微信群中突如其来的“外出勘景”、“公司开会”等工作消息时刻牵动着实习生。他们并没有固定的工作时间,听命于项目组的随时调遣。例如,在一次实地调研返程途中,部分实习生突然接到了参加公司项目推进会的任务,在饥饿与疲惫的交织中,效率堪忧的头脑风暴终于在凌晨一点落下帷幕。碍于“人情”和“面子”,同时为了更好地融入公司的人际圈子,实习生一般不会拒绝这些额外劳动。